時光膠囊

哀，也無法表現出來。

「既然同意，就在這裡簽字，然後往手術室走吧，記得下次再來喔！下一位！」兌換員熟練的完成批准的手續，就讓下一名申請者進來。盧浩無視於兌換員的調侃，安靜的接受手術。在回家的路上，盧浩看著存款簿上突然多出的錢，覺得自己從此失去了體驗人生情感的權利，只為了換取這點微薄的報酬，但他無法埋怨，因為他現在真的急需要這筆錢。

時間是久遠以後的未來，社會為了實踐人人平等，每個人無論做什麼工作都只拿一樣的薪水，但資本主義所培養的購物慾早已根深在人們的心中，於是就有人提議，如果有人想要過奢侈一點的生活，他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人格兌換」的政策因此呼之欲出。人們如果想購買奢侈品，他就必須拿自己寶貴的人格進行交換，而越是寶貴的人格就值越多錢。

民眾可以隨時到相關的政府機構進行兌換，而且程序完全免費，政府甚至免費提供人格估價和清除手術的服務。原本學者和專家以為絕對沒有人會為了消費而犧牲自己獨特的人格特質。畢竟一旦消除這些情感個性，「我」還會是「我」嗎？難道名牌跑車真的值得一個人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嗎？結果這個答案是肯定的。一個十九世紀亞當史密斯就明白的道理:有需求，就會有供應。勞工工作的薪資完全無法成全大家的慾望，而資方又堅決不肯提高薪資，他們選擇示弱。

他們沒有提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呼籲勞工體諒資方；他們強調勞工與資方是共生共榮的，一旦薪資調漲，資方的成本就會提高，在市場中失去競爭力。要是資方垮了，勞工也會跟著失業。他們就這樣吆喝著不合邏輯的藉口，將自己的成本及勞工的薪資壓到最低，卻從來沒有解釋，為什麼勞工需要承擔資方競爭力不足的全部責任。勞工也別想依靠懦弱的政府。政府只會拿著要提高薪資的空頭支票，不斷迷惑無知的勞工，但勞工們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無知，只是比他們預期中的更逼不得以。於是，像是命中注定般，經過了工業革命，生產力革命及資訊革命，勞工又回到了被剝削的原點。勞工沒天沒夜在工廠工作，生產著呼應人類欲望的原罪，卻無力負擔他們，像是在銀行裡數著鈔票的行員。結果新社會的居民為了購買最新的科技產品，最奢侈的精品首飾，不惜賤賣自己的人格，甘願變換自己的身分，於是「人格」成為社會中變相通用的貨幣，「人格兌換」也成為這個時代最興盛的金融產業。

盧浩剛領到錢就趕緊把女兒住院的費用繳清。盧浩的女兒從小就患了先天性的心臟疾病，每年都需要支付大筆的醫藥費。盧浩微薄的薪資無法支付龐大的醫療費用，只得定期兌換人格來維持生計。盧浩一次將女兒的住院費繳清，原來換取的12萬元只剩下1萬多，卻讓盧浩暫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這個月不僅費用付清了，剩下的1萬多元也能讓家人過點寬裕的生活。盧浩輕鬆的散步回家，還沒跟妻子寒暄幾句，才放學的兒子就跟著進門。只見兒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房間，盧浩不經叫住他，「怎麼了？怎麼一臉不開心？」兒子沒說話，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學校通知，遞給父親；是一張為求幫助子女學習，呼籲家長協助子女購買新型通訊設備的通知，而一套就得要價兩萬元。

通知上頭雖註明是「選擇性」購買，但新社會裡充滿太多假性的自由主義，他深知，「選擇性」的真義就是「強制」購買，不經皺起眉頭。兒子一看見父親為難的模樣，不知哪來的情緒，轉頭就往房間走，用力的將門關上。盧浩妻子見狀，馬上敲門要兒子出來道歉，盧浩也不知哪來的怒氣，硬是要兒子把話說清楚。但是他到底想從兒子口中聽到什麼呢？盧浩自己也說不上來。兩個大人就這樣瞪著孩子，心中有按耐不住的憤怒，卻不是因為孩子生氣，只是憤怒。孩子忽然委屈的大哭，一下澆熄兩人心中的怒火。兩人心疼孩子，也想跟著哭，只是兩人前些日子都把「悲傷」兌換掉了。手術後，不僅淚腺停止分泌淚液，連悲傷的表情也難以表達，只剩兩張想要悲悽卻猙獰的臉。

「陳先生！又是你啊！這次想要拿什麼兌換？」兌換員擺出一貫的嘴臉。盧浩想了很久，盤算著自己有什麼人生經驗是值得拿來販賣的呢？「就換憤怒吧。」盧浩再也不想生氣了。「陳先生，你要是真的很缺錢，就換「那個」吧。這樣就一勞永逸啦。」兌換員又自以為幽默的說。盧浩聽了實在笑不出來。那天，盧浩用憤怒換了100萬元，原來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有一個價碼。

盧浩抱著100萬元跑到醫院，「護士！我準備好錢了，可以幫我女兒動手術了嗎？」「先生，您女兒的名字是？」護士問。護士迅速在電腦中找到盧浩女兒的病歷，「不，先生，您女兒要被轉到觀察病房了。」「轉到觀察病房？那不就不能動手術了嗎？不，護士小姐妳一定搞錯了，醫生說我只要今天準備好錢，他就要幫我女兒動手術了！」盧浩掩不住臉上的驚慌。「不，先生，您女兒的房間已經有新的病患，他們馬上就要接受心臟移植手術，請您即刻到樓上將您女兒的東西移走。謝謝。」櫃台護士不帶感情的向盧浩解釋，說完又將目光移回電腦螢幕上，完全無視於盧浩的錯愕。盧浩連滾帶爬的跑上樓，想去找醫師理論，只見女兒的主治大夫和新的病患已經站在女兒病房的門口，指揮著護士將病房裡頭的私人物品搬出。

盧浩想跟主治大夫說話，但大夫只用斜眼看了盧浩一眼，就走了。他的眼神像是說，「這就是世界，別太天真了。」盧浩知道追上去也沒有用，只得求助於眼前這名陌生人；要是對方能夠放棄，女兒就有救了！這個人臉上無喜無怒，一看就知道已經把人格都兌換光了。從前盧浩最瞧不起這樣的人，怎麼會有人認為自己的人格情感值得用金錢來交換？但現在盧浩沒有辦法，就算還沒將「自尊心」兌換掉，他不得不暫時拋下，懇求眼前這名陌生人給他女兒一次生存的機會。但那陌生人冷冷的看著他說，「記住，沒有錢，你們的命就不是命。」

冷清的夜，盧浩想要憤怒卻憤怒不起來，他已經失去憤怒的能力。況且盧浩也不想生氣，只感到無力，他的背包裡裝著100萬卻無法挽救女兒的生命，盧浩任由大雨淋濕他全身，他也不願撐傘。途中他正要跨越一條馬路時，迎面卻衝來一台想要紅燈右轉的跑車。盧浩不避也不閃，就算當下被撞死，盧浩也不會有一絲怨言，不過幸好跑車即時剎車，救了盧浩一命。跑車車主不耐煩的狂按喇叭，要盧浩快點離開。盧浩頓時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反而停下了腳步。「我綠燈走在斑馬線上，為什麼還要忍受你的喇叭聲，這是我的權利！」適才在醫院拋下的自尊心，現在全都回來了。

盧浩直挺挺得杵在那裏，哪也不去，他打算等馬路的綠燈變換成紅燈後再移動。只聽跑車的喇叭聲越按越大聲，越按越急促，按到最後，車主氣急敗壞的下車要跟盧浩理論。盧浩不理對方，依然一聲不響的站著。車主氣不過，竟然拳腳相向，一面打，一面咆嘯著，「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嗎？」盧浩沒有反抗，一下就被撂倒在地上，口中不斷喃喃自語，「綠燈行是我的權利，綠燈行是我的權利，綠燈行是我的權利…」馬上綠燈就要變回紅燈，氣憤的車主也走回車上，臨走前說了ㄧ句，「沒有錢，你們的權利，就不是權利。」盧浩躺在路上，心想，不知無力感是否也可以拿去兌換所兌換。

「兌換員！我要兌換這個！」盧浩ㄧ進兌換所，批頭就說。兌換員接過申請單，驚訝的說，「陳先生，你想要兌換你的道德？你是說真的嗎？」盧浩想都沒想的點點頭。「陳先生，你這樣做雖然能讓你的家人生活從此高枕無憂，但你卻會因此被送進瘋人院，你知道沒有人可以毫無道德的過活，你真的確定你要這樣做嗎？」這位兌換員雖然年輕但已在兌換所工作一段時日，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想要兌換道德。只有走頭無路的人才會想要兌換道德，因為道德觀包含一個人所有的行為基準和動機，沒有了道德，ㄧ個人就失去生存的能力，等於是犧牲自己，換取一家人的豐衣足食。兌換員看看盧浩，又低頭看看申請單，有些佩服他壯士斷腕的決心。兌換員畢恭畢敬的請盧浩往手術室走，也答應盧浩ㄧ定會妥善完成他的申請，讓他無後顧之憂。盧浩默然的答謝，便隨著醫療人員走進手術室。盧浩最後只記得，手術台上的聚光燈好亮，好亮，亮得他睜不開眼，亮到他再也睜不開眼。

中午時分，市中心若大的電視牆上播送著今日新聞。

「主播現在為您插播ㄧ則最新訊息。就在半小時前，ㄧ名從瘋人院逃出的精神病患突然拿著汽油闖入當地的人格兌換所，企圖引火燃燒。警方趕到時，病患已成功自焚。經消防人員搶救後，火勢迅速得到控制。所幸，除肇事縱火者外，並無其它人員傷亡，我們ㄧ起來看看稍早的畫面…」

只見一個全身被火包圍的人在畫面中亂舞，雙手不斷在空中揮舞，口中大喊著，「世界只在毀滅後才能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