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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多此一舉,但我依然被醫護人員護抬上救護車。周遭亂哄哄的,不斷聽到消防車和警車的汽笛聲,再不就是人群的喧鬧聲,吵得我無法好好思考。原來只可能出現在電影中的情節,如今一幕幕成為現實,雖然有些讓人措手不及,卻還沒能讓我感到六神無主。我只是不斷碰著周圍,一次又一次感受雙手的觸感,確認自己仍然活著。

我們一群朋友,趁著暑假尾聲一同出遊,想要抓住夏天的尾巴,但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至少同行的其他友人沒有想到。很抱歉,我用了「朋友」兩個字,其實他們根本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了不起只能算是點頭之交。我甚至強烈的懷疑,他們之所以會邀請我,完全是出於同情,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會真的答應他們吧。不過我當時並不是真的想要跟他們一起旅行,我有我自己的計畫,但沒關係,那都已經不重要了。一行有七人一起出遊,發生車禍,如今只有兩人生還,而另外一名生還的同學至今還未脫離險境,仍在醫院中急救,單單只有我倖存,身

上毫髮無傷,連塊像樣的傷口都沒有。

從頭到尾我就只是意外的旁觀者,我見證了意外卻沒有參與其中。他們說我很幸運,但我實在說不上來哪裡幸運。我在遠處目送同學們冰冷的屍體被送上車。現在回想,我打從心底認為他們才是真正幸運的一群。自從回到學校後,我老覺得自己被大家異樣的眼光盯著,讓我深深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什麼事情。那種如影隨形的關注,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怪胎,難受異常。也許我根本應該跟那些同學一起死去,起碼還有一點尊嚴,不必忍受這種討人厭的目光。

你知道嗎? 全世界平均每十五分鐘就有一個人死於車禍。幸運如我,是因為我沒有被這每十五分鐘循環一次的抽籤給抽中嗎? 「幸運」的解釋不是,沒有發生在多數人身上的事情,卻發生在少數人身上,純粹是機率的問題。那麼我經歷意外卻能倖免的確算是幸運,可是換一個角度想,能夠活到壽終正寢的人畢竟還是多數,而意外死亡的人才算是少數,如果這樣推算,能夠意外死亡不是一種幸運嗎?再說同學們實踐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的淒美哲學,到底是誰比較幸運呢?

其實事情真的很簡單,不過就是他們死了,而我依然活著,但大人們似乎不想讓事情這麼簡單的結束。大人們處心積慮,計畫為死去的同學們舉辦大型的追悼會,好像希望我們都一定得要從中學到些什麼,但我以為大人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死後沒有人記得他們,只得不斷提醒大家要追憶死亡。

他們甚至邀請我上台說幾句話,但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大人們因此逼問我,強迫我要有某種領悟,但我真的對同學的死無言以對。驚訝之餘,大人塞給我一篇講稿,要我當天在講台上照著念。沒錯,在死亡面前,我甚至無法誠實。大人跟我說,我應該對死亡感到敬畏,但我不懂,為什麼我們不能歡迎它、迎接它,或者乾脆擁抱它,像是接待一名等候許久的客人;畢竟只要是生物,就會有凋零、死亡的一天,但大人不准我這麼說。只要我稍微吐露一點這樣的念頭,他們就罵我不懂事,不知輕重,更不曉得感恩。

追悼會當天,我在台上念著大人給我的講稿,眼眶乾的跟薩哈拉沙漠一樣。看著台下的同學哭成一團,臉孔因為過度傷痛而變形、扭曲,讓我心裡頭有說不出的難受。大家真是虛偽!這群人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到底是在為什麼而傷心,又是為了什麼而哭泣?死去的同學也不是什麼偉人,對社會一點貢獻也沒有,卻因為死亡,他們短暫的人生好像從此都有了意義。但他們根本什麼也沒做啊!只是突兀的活了,突兀的死,跟你我沒有差別,可是他們如今都成了大家爭相記憶的對象,實在太可笑了!我努力想要憋住但就是憋不住,當下就在台上放聲大笑。驚慌的大人想要制止我,但我說停不下來,就是停不下來。「不!先別把我抬走啊!我絕不是難過!我就是想開懷的大笑!」事後他們解釋,我一定是難過到極點而精神錯亂,但其實我只是純粹的想笑罷了,可是就算說了也是白說,他們什麼也不懂。

好玩的是,追悼會一結束,大家就決口不再提死去的同學們。如果不是到了特殊的節日,這群人就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就算我刻意提起,大家也只會避開我,忽略我,把我當作隱形人,直到我變換話題為止。死亡只需要短暫的追念,儀式完成後,大家都還得繼續生活,這就是活人之間的默契。

九月的天空很快就換了顏色,連吹來的風都換了味道。我口中叼著鉛筆,望著窗外起落的浮雲,在空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我真羨慕他們就這樣不見了,從此在世界上消失。我猜他們根本是一起策劃了一場人生大逃亡,現在正不知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逍遙著,就像電影中脫逃的銀行劫匪。我賭如果有人將他們的墓碑挖開,一定什麼也不會發現吧?與其說是化作人間的虛無,他們更像是集體逃學,不知跑到哪裡去旅行了,再也不必有大考、小考,再也不用承受大人們的期待,也再也不需忍受世界的考驗。

我想效法他們,但根本就是他們先偷走了我的主意!原本我當時就想趁著跟同學出遊,自個兒偷偷的跑到無人的地方,自我了斷。可是計畫還沒來得及實行,我們搭乘的遊覽車就先在山谷中翻覆,除我之外,無一倖免。這樣聽起來不是很諷刺嗎?裡頭最想要死的人沒死,一群樂天派的學生卻死了。如今我盯著前天在五金行買的麻繩,遍尋不著去死的理由。他們真討厭,竟然搶先我一步,弄得我現在想死卻不能死了,因為我得為他們活著,扛著他們的生命繼續活下去。我放下手中的麻繩,將它藏回床底下,不知為什麼,我的身體不停顫抖,久久無法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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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ghtingdark202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