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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喊,硬生生將男人沉重的行李推出門外,接著重重的將鐵門關上,像是對男人宣布死刑,毫無寰轉的餘地。男人畏縮的杵在鐵門前,從此被關入自由的監獄,流離失所,無處可去,連最後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下場。男人拖著行李,緩步走下公寓的樓梯。每走下一層階梯,心裡就增添一絲挫敗感。每一步地心引力的召喚都讓他重新檢視自己,如何讓人生走到如此一無是處。

曾經男人也是紅極一時的知名作家,出版過兩三本書,每一本可都是書店裡炙手可熱的暢銷書籍。當時,男人的著作是潮流,也是時尚。誰要是想假扮文青,跟人賣弄一下文學素養,不談談男人的作品,簡直跟不上流行。而如今這些作品已經沒有人叫得出名字來,只得淪落到書架上積灰塵。

男人實在很難忘記自己最輝煌的時刻,那時他是上帝所眷顧的門徒,每天都有故事的靈感,文字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沒天沒夜,源源不絕的從腦海裡湧出,想擋都擋不住。男人想,那時八成有名說書人定居在他的腦殼裡,成天編織著感動人心的故事。難怪他常常還沒開始動筆,紙上的故事就先有了結局,心裡頭還沒組合的文字就先有了意義;彷彿這群象形文字擁有生命,會自動尋找對應的彼此,排列成目眩神移的動名詞,再各自連接成撼動生命的長短句。

得來太過容易的成就讓男人自詡為上帝的樂器,以為自己每日都在用筆寫下神所傳授的話語,為神譜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樂曲。有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就是神!不然這麼多文字的巧思,這麼多精彩的故事,從何而來呢?還不是因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才能讓他看穿別人看不穿的心理,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故事。那時,就連男人寫出最最平庸的文字,都被眾人視為人生中最聰明的智慧。「誰說這世界上沒有神呢?我不就是神嗎?」男人洋洋得意的想,只差上帝沒來跟男人對質。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文字失蹤了,神明遺棄了,然後人生背叛了男人。男人再也寫不出任何文字,就算寫出來,也只是平凡、膚淺的陳腔濫調。男人每天坐在書桌前,絞盡腦汁的想,腦袋裡仍是一片空白。他逼自己閱讀名著,參考其他知名作家的作品,以為自己能從中偷得些靈感,卻總是得到滿腔的忌妒和失望,打從心底恨自己老是落後人家一步,沒先想到這些故事。

一開始,出版社還會經常打電話給男人,畢恭畢敬的希望他早日寫出新的作品。但過一段時日後,出版社聯絡的語氣越來越放肆,到最後,連一通關心的電話都沒有。漸漸的再也沒有人願意聆聽男人說的話,也沒有人記得他的存在,連妻子看男人的眼神也變了。當年女人就是迷戀男人的文采才嫁給他,如今男人不能寫了,就什麼也不是了。

男人在書桌前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從前結實的肩膀也不再寬厚。女人一旦失去迷戀,男人在她眼裡已是萎縮的軀殼,在女人狹隘的眼眶裡被柴米油鹽排擠。當現實挫破了崇拜的泡泡,讓愛情在泡沫中幻滅,男人不過是女人養著,坐吃等死的無用生物。「作家不能寫作還算是人嗎?」看著這沒出息的男人,女人不停的在心理怒吼。今日女人看見男人沒到中午就在書桌前打起瞌睡,實在忍無可忍,乾脆要男人掃地滾蛋,也好讓女人自己耳根清靜些。女人鎖上鐵鑄的家門,看見男人不見了,家裡變得空曠許多,心情也輕鬆許多。她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想像著未來單身的快活日子,嘴上掩不住露出許久不見,一抹難得的微笑。

男人好不容易走出公寓大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一個突然的自暴自棄,硬是把行李往旁邊一推,孤身走入城市。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男人跟一群路人打上照面卻沒人認出他來,更沒有人默默為他的失敗感到婉惜。該怪誰呢?男人終日躲在由文字編撰的假面後,就算如今假面碎了,依舊沒有人認識他。或者應該說,從來就沒有人真正認識過假面下的他。

男人走著走著,想起剛才做得一場夢,他好像夢見了一則極為精彩的故事,一則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突發奇想,他想起自己在夢境中一邊聽著故事,一邊哭泣,還一邊沾沾自喜,想像大家聽到這篇故事後會有什麼樣驚為天人的反應。他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在睡醒後記錄下這篇值得留傳千古的感人故事。

驚奇、悸動、領悟…那些情感都顯得如此靠近,直到清醒後都還在懷中溫熱,但故事的細節已然模糊。當理智與現實接軌,故事便如燃燒後的餘燼,什麼也沒剩下,只有支離破碎的片段不斷提醒他,曾有這樣的靈感在他腦中稍作停留,卻來不及轉化為文字,成為永恆的無言。男人敲著腦袋,希望自己能夠趕快想起那些斷裂的片段。只要能夠重新想起那則故事,他就能重回昔日的美好。他拍胸,踱步,但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曉得故事精彩,不過到底精彩在哪裡又說不上來。

不知不覺男人漫步到了橋中央。他低頭望著底下流竄的水,想像那故事如同被大水沖走般,被記憶的洪流挾持,再也回不來了。

「那是誰?」雖然相距甚遠,男人彷彿在河面上瞧見一張呆滯、徬徨的臉。那張臉既陌生又熟悉,男人瞧了半天,實在想不出那是誰。「等等,那不就是我嗎?」猛然認出自己,男人心裡頭有股按耐不住的絕望,像是河中的倒影在向自己招手。男人默然接受邀請,從橋上縱身一躍,筆直的往水底墜落。不過就是一死,男人心中毫無畏懼,就嫌從橋上落著水面的一秒顯得過分漫長。忽然,男人想起夢中故事的結局,卻不是他所記得的那樣精彩。只是一則再平庸不過的故事,如今隨著水面的接近,也再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那天下午,河面濺起短暫的波花,接著無聲無息,再也沒有誰打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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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ghtingdark202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