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膠囊

比起南美洲的印加人，或是紐西蘭的毛利人，澳洲的庫拉庫人顯得老練，聰明得多。當歐洲的探險隊第一次涉足，登陸庫拉庫人的海岸時，庫拉庫人一眼就看穿他們的貪婪和不包容。就在這群披著羊皮的海盜登陸後第二天，庫拉庫人就沒命似的連夜逃入澳洲的深山裡，從此與世界告別，正因如此，史學家對於庫拉庫人的記載特別稀少，直到十九世紀末，世界對這個種族依然是一無所知。許多關於他們，荒誕不羈的故事也不脛而走。有人說他們族裡擁有大批的黃金，也有人說庫拉庫人會使用魔法，但誰也沒看過真正的庫拉庫人。期間當然有不少懷有雄心壯志的冒險家組成探險隊，沿著庫拉庫人遷徙的途徑，想要一揭這個消失民族的神秘面紗，但最後不是敗在山區險惡的地形，就是承受不了澳洲大陸的呼喚，永遠迷失在荒野裡，變為塵埃，化為大地的一部分。一直要到1952年，美國探險家深入海拔兩千多公尺的山區，經過九死一生，世界才得以重新發現這個民族。

美國探險家霍爾‧巴金敘述，對一個從來沒見過時鐘，仍以星月運行來計算時間的民族來說，庫拉庫人擁有先進的時間觀。不像南美洲的愛瑪拉人，認為人總是背對著未來前進，庫拉庫人認為人的一生分作兩個部分。前半生叫伊奴 (Inu) 每個人都是一無反顧的往前走，拼命的記錄，然後在後半生伊法 (Ifa)中，背對著未來走，盡情回顧前半生的記憶。霍爾說，庫拉庫人是記憶魔術師，他們能夠隨時隨地操縱自己的記憶，自由穿梭在記憶的時空裡，彷彿擁有腦海中的時光機，能夠準確無誤的重訪記憶，檢視記憶，在不同的時間裡落腳。比起總是對時間精精計較的馬雅人，庫拉庫人對時間的概念只能用凌亂來形容。每一段記憶都是隨時可以流連的歸處，常人的空間概念對他們來說完全不存在。

霍爾的探險引起學界熱烈的討論，更掀起年輕冒險家尋找庫拉庫人的熱潮，但霍爾的經歷也受到學界強烈的質疑，甚至有人懷疑他根本是虛構了庫拉庫人的故事。霍爾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再次造訪庫拉庫人的村落，但早已人去樓空。霍爾因此被罵為騙子，受到所有人的唾棄。但他沒有放棄，日後又發動三次遠征卻一無所獲，一直到臨終前，霍爾都還在尋找庫拉庫人的下落。

據霍爾推斷，庫拉庫人一定是再一次做了遷徙，但應該距離原村落不遠，只是雪山山脈當地氣候惡劣，終日積雪，就算庫拉庫人只遷徙到另外一座山頭，要搜尋起來也是大海撈針，不過霍爾深信庫拉庫人就在藏在雪山裡，等待世人再度發現他們。

我將附蓋遮目鏡的白雪抹乾淨才能稍微看清楚前方的路，我不知現在身處的高度，只知道越往上爬風雪就越大，我深信我已經相當接近山頂了。周圍的冷空氣不斷襲擊著我脆弱的身軀，無視於我厚重的外衣，從空隙中長驅而入，但我已麻痺到做不出反應，只能鞭策自己繼續前進，我非常清楚自己沒有回頭的餘地。

大約十分鐘前我才吃了點巧克力果腹，可是雙腳到現在依然無力，只是緩緩在雪地中拖行。風一陣又一陣，我深感呼吸困難，有些窒息。我現在非常想念家裡客廳的沙發和臥室裡那又大又舒適的床，如果現在能在上頭睡上一覺，我死也甘願，不過或許我現在其實離死亡也不遠。我一邊想，眼前就好像來到我的臥室床前，「馬上就能休息了！」我想。不行！絕對不行！我甩甩頭，企圖讓自己清醒。「已經開始有幻覺了，不會是高山症的徵兆吧？我真的能撐到最後嗎？我真的最後能找到庫拉庫人嗎？」我心想，眼前依然是霧茫茫的一片。

「別怕，親愛的。你可以做到的。」

也許這也是幻覺，但我彷彿聽到我的妻子在我的耳邊鼓勵我，於是我咬咬牙，繼續前進，分不清自己是在自殺還是在搜尋，但兩者其實沒有分別。我的眼皮變得比背上的行李還重，腳踝上也像是綁著鐵球，身體已經無法辨識冷熱的差別，只靠意志力在跨足，而視線前的世界越來越灰暗。

「我累了…我想躺下。」

「親愛的，別這麼早放棄。」

「但是，我再也走不下去了。」

「親愛的，你能做到的，你總是能夠做到。」

「我做不到，我一點都做不到。」

「親愛的，你能做到。」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沒有妳，我什麼都做不到。我累了。」

雙腳已經投降，我整個人臥在雪地上匍匐前進。寒冷榨乾了我的精力，我想我該睡了。就在這裡，我該睡了。眼前出現了妻子的身影，我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卻在途中失去意識。
張開雙眼，眼前出現一個陌生人的臉孔。他全身上下穿著用動物做的皮衣，留著一臉黑白參半的大鬍子，眼睛露出慈祥卻又精悍的目光。

「這是哪裡?」我用虛弱的聲音問。

「那不重要，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陌生人答。

「你…你是誰?」我掙扎的想要從床上爬起。

「別動，我叫約翰。約翰‧巴金，是一名醫生。」

「巴金? 你…你..你認識霍爾嗎?」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我講話不經有點結巴。

約翰轉身去盛藥，頭也不回的說，「你一定又是哪個來尋找庫拉庫人的探險家吧?每幾年總是會遇到一個。霍爾是我父親，歡迎來到庫拉庫人的村落。你是來尋找失落的黃金，還是來學習魔法的呢?」說完，他露出「這真是可笑」的表情。

「庫拉庫人！我真的找到了！」我在心中大聲歡呼! 我萬萬沒想到我靠著自己憋腳的求生技能和淺薄的探險經驗，竟然真的能找到傳說中的民族。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來學習控制記憶的能力！」

「為什麼想學這種能力?」約翰依然背對著我。

「我想每天都能見到我過世的妻子。」我說。沒錯，我的妻子在兩年前出車禍過世了。我因為無法忘記，所以突發奇想的來尋找庫拉庫人，希望能夠再次見到我的妻子，但其實我心底只希望我能死在這趟旅程中，徹底的解脫。我真的沒想到我真的會找到庫拉庫人。我想這是一個奇蹟，卻違背我想死的心願。

約翰聽完，片刻停下手邊的動作，接著說，「我很想幫你，也很佩服你的毅力，但很可惜，你來錯地方了。」

「怎麼會！我很興奮！我想馬上與庫拉庫人見面，拜託他們教導我操縱記憶的方法，讓我隨時都能與我的妻子見面，讓她永遠不在我的人生裡消失…這次我絕對不能讓她從我身邊離開。」

「你真的來錯地方了。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操縱記憶，這都是只是傳說。」

「怎麼會? 我知道他們能幫助我的。我都來到這裡了！他們一定能幫助我的！」

「庫拉庫人才是需要被幫助的一群。」約翰將我從床上扶起，領著我走出門外。門後的世界陽光明媚，竟是一處世外桃源。

「歡迎來到庫拉庫人的伊帕(epa)，在他們的語言裡代表烏托邦的意思。」我一拐一拐的走，一邊參觀著庫拉庫人的傳統建築，也觀察著在路上的庫拉庫人。我發現年輕的庫拉庫人眼中充滿熱情和活力，但只要是看起來稍微步入中年的庫拉庫人，眼神就非常渙散，經常杵在街上，哪也不去。「他們怎麼了?」我問約翰。

「他們患有遺傳性老人痴呆症。」約翰頓一頓說，「庫拉庫人從三十歲之後就會慢慢發病，經常會記憶錯亂，每天早上起來都會忘記自己是誰，或以為自己還是五、六歲的孩子，他們總是活在不同的記憶裡，在自己的記憶裡迷路。前幾天還有一名村裡的長老，以為自己還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竟然一個人爬到山頂，然後下山的時候體力不支，整個人跌了下來，到現在都還沒有痊癒。」約翰苦笑的搖搖頭。約翰就是為了幫老人找尋藥草，才在途中發現了我，我也才因此獲救。

約翰說，他當年是為了跟隨父親的腳步，證明父親不是騙子，才來到庫拉庫人的村落。當時他以為自己找到了神秘的智者，以為能從中找到生命的答案，卻發現了一群病患，失望之餘，他認為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於是就留下來，希望能找到治療他們的辦法。

「背對著未來，從來就沒有好處。」約翰語重心長的說。

「那我該怎麼辦?」我不經問，絕望與驚嚇交集，死亡的意念又再度在我心中萌芽。

「學他們失憶，忘記，然後繼續活下去。」約翰說，「你妻子也希望你這麼做。」他緩步的離開。

我站著，無言以對，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可是耳邊又傳來聲音。

「親愛的，你做得到的。」


我才明白，我活著就是為了失憶。
因為失憶，我才能繼續活下去。

我想我做得到。